作者:陳勇
在整個20世紀,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統治了整個物理學界甚至科學界。 「相對論」這三個字太紅了,我不得不蹭一下它的熱度,雖然我談的是哲學。
在反覆閱讀思索之後,我感受到了《莊子》哲學的博大精深,慢慢能夠領悟到其精神內涵,驚嘆於我們的祖先在兩千多年前就能夠領悟到如此偉大的辨證思想。
一、大與小(壽與夭)。
什麼是大?什麼是小?
《莊子.內篇.齊物論》裡說:『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於殤子,而彭祖為夭。』
當然,我們知道所謂的大小,要看參照物。忽略或人為撇開參照物而論大小,是純粹的耍流氓或詭辯。莊子的話象詭辯。年輕的時候,看到這樣的文字,一定嗤之以鼻。還好現在年紀大了,看問題的角度更廣了。
比如,夫妻吵架,女人不講道理。你說吵贏更重要還是家庭和睦更重要?站在客觀公正的角度來評判,當然道理更重要,畢竟社會運作甚至包括自然都是有規矩的,不講道理不守規矩怎麼可以呢?問題是,吵贏了,但感情傷了,家庭碎了,贏更重要還是道理更重要不是很清楚嗎?
現實中人們總是在追求富有,不但要富有還要超越他人。什麼是富?什麼是貧?事實上,富並非錢很多,無限的多,而是你的心是否覺得富。如果你的心不覺得富,那你其實永遠是貧窮的狀態,即使你擁有很多。
西方神秘主義哲學流派主張『人生的意義應當跟宇宙的自然法則聯繫在一起』,也就是說,要放大格局,用宇宙的視角去看待生活中的一切。我認為《莊子》比西方哲學家更早提出了這個觀點,就是用上帝視角去看待世界看待生命。
宇宙誕生於幾百億年前,即使不談宇宙,就以地球誕生於46億年前,人類歷史還不到一萬年。假如把地球的生命用24小時來計量,那麼人類的歷史還不到半秒,我們的一生算什麼?我們區區不到一百年的生命,為何要無止境地為財富、權力、名譽、地位而奮鬥?為何不能把這僅有的短暫的珍貴的時間花在追求心靈自由與生命的意義上呢?
當我們能夠以上帝視角看待一切時,什麼是大?什麼是小?我們的心應該能真正感受到『天地也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的敞亮。
二、知與不知。
什麼叫知?什麼叫不知?
我不知道我所不知道的,我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我知道我所不知道的,我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古希臘哲學家斯格拉底說:『我知道自己無知,而別人連自己「無知」都不知道。』能夠知道自己『無知』已經超越了世界上大部分人了,莊子超出了蘇格拉底的認知水平。
《莊子.內篇.齊物論》裡有一段著名的『一問三不知』對話。 嚙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說。庸謳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謳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
這很經典。如何知道我所說的知不是不知呢?如何知道我所說的不知不是知呢?
確實,我們所謂的知受制於我們自身的知識、認知、環境、時空等,所謂的知實為不知。我們不知,起碼我們知道我們不知,這非常重要。所以,不管我們是什麼樣的人,博學之士、專業人士、政治明星還是擁有什麼樣高大尚頭銜之人,我們都應該謙虛,明白我們之所限,在自然面前,任何人都是小學生。
三、有與無。
我們通常問一個問題“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似乎任何答案都很難自證,是一個因果死循環。這其實是一個探究生命與宇宙的起源問題。
西方普遍的說法是上帝創造萬物。那麼,問題來了,上帝是誰創造的呢?這似乎又是一個「雞與蛋」的死循環。
《莊子.內篇.齊物論》裡有一段話:『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 』意思是,宇宙有一個開始,有一個未曾開始的開始,還有一個『未曾開始的未曾開始』的開始。宇宙有它的有,有它的無,還有未曾開始的有無,更有‘未曾開始的未曾開始’的有無。忽然間產生了有無,而不知這有無是果真有還是果真無。
我們知道,宇宙的『宇』指的是空間,『宙』指的是時間。那麼宇宙從何而來呢?時間與空間從何而來呢?科學家說,宇宙空間之大,從地球到達宇宙邊緣要465億光年(現在認知的宇宙半徑),但科學家沒說從現在到過去到底時間有多長。我不知道空間有多大,也不知道時間有多長。在時間產生之前,時間就已經存在了;在宇宙空間之外,還有空間。
科學家解釋說,宇宙來自“大爆炸”,然後時空膨脹。問題是「大爆炸」的原始點從何而來呢?宇宙在「大爆炸」之前是怎麼回事?
所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宇宙即『道』,宇宙的一切產生於『無』,包括『無』也產生於『無』。
四、有用與無用。
西方有句諺語:One’s trash, another’s treasure(一個人的垃圾另一個人的寶藏)。這裡的核心意思就在於有用與無用,即從不同人的角度出發,對物的有用與無用的判斷。事實上,對有用與無用的判斷還不僅限於不同人的角度,在同一個人身人,不同時間不同處境,對事物的判斷都會改變。
身為父母,特別關心孩子學習什麼專業更有前途,身邊一大堆父母讓孩子學習金融、IT、醫學、法律等所謂『有用』的專業。前一段時間,看到一則NVDIA老闆黃仁勳的採訪,談到現在的年輕人最應該選的專業是什麼的話題,他說技術進步已經讓人人都能夠成為程式設計師,程式設計師未來將可能無事可做。同一時間,微軟發表了文字轉圖像功能的AI技術SORA,可能會讓未來人人可以成為導演,只要有文字能力的人就能夠『拍(製作)』出非常好的電影。這是關於『有用與無用』的非常典型的現實例子。
什麼算有用?什麼算無用?
《莊子.內篇.人間世》裡有三段文字:
『匠石之齊,至於曲輒,見櫟社樹。其大蔽牛,絜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後有枝,其可以舟者旁十數。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隨夫子,未嚐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瞞,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匠石歸,櫟社見夢曰:「女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於文木邪?夫楂梨橘柚果蓏之屬,實熟則剝,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洩。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於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匠石覺而診其夢。弟子曰:「趣取無用,則為社何邪?」曰:「密!若無言!彼亦直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不為社者,且幾有翦乎!也彼其所保與眾異,而以義喻之,不亦遠乎!」』
『南伯子綦遊乎商之丘,見大木焉,有異:結駟千乘,隱將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梁;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槨;舐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荊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斬之;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禪傍者斬之。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顴者,與豚之亢鼻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 』
『支離疏者,頤隱於齊,肩膀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挫針治繲,足以鶴口;鼓莢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徵武士,則支離攘臂於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鍬與十束薪。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所以,無用之用方為大用。
《莊子.雜篇.外物》裡有一則對話。 惠子謂莊子曰:『子言無用。』莊子曰:『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天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廁足而墊之,致黃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無用。』莊子曰:『然則無用之為用也亦明矣。』
有用與無用在一定的條件下可以相互轉化,你認為的無用在別人看來也許有用,你此時認為無用彼時可能認為有用,反之亦然。所以,有用無用並沒有定準,這仍蘊涵著「外物不可必」的道理。
五、爭與不爭。
人類社會總是爭論不休。
春秋戰國時期『百家爭鳴』,各個思想派別不斷爭論以獲取統治者的青睞,『儒墨之爭』就屬其中之一。
現代社會就爭得更嚴重了。國與國之間的爭,為領土爭為利益爭,拉幫結派甚至兵戎相見。國家內部黨派之間的理念之爭、政策之爭,政客們整天在議會吵個不停。民間也一樣,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罵這個罵那個,反正就是自己對別人錯,不管自己的思想多麼邪惡觀點多麼可笑。家庭的夫妻之間也一樣,為了屁點大的雞毛蒜皮小事也吵個不停,以緻小的感情受傷大的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那麼為何而爭呢?何益而爭呢?為爭而爭嗎?
《莊子.內篇.德充符》裡有:『人莫鑑於流水而鑑於止水,唯止能止眾止。』意思是,人無法在流動的水照到自己而只能在平靜的水面照到自己。唯有自己的心平靜下來(止),才能停止(止)無謂的爭論,最終讓眾人的聲音也停下來(止)。
確實,面對攻擊或爭論,只要我們自己不理,最終不管什麼樣的聲音,都會停下來。世間不會有什麼無聊之人,黏著你一輩子要與你理論對與錯是與非。即使面對持續的攻擊,難道還能攻擊一輩子?
所以,不爭是解決『爭』最有效的手段。 《老子.道德經》名言:『夫為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莊子.外篇.達生》裡面有一則故事:紀渻子為王養鬥雞。十日而問:『雞已乎?』曰:『未也,方虛憍而恃氣。』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向景。』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 』十日又問,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者,反走矣。 』
看來,「呆若木雞」是修身養性的至高境界。
六、生與死。
我曾寫過一篇文章《聊聊死亡》,雖為聊死亡,主要還是聊生,也就是什麼樣的生命值得追求。
我們每個人都好生惡死。實際上,生與死都是生命過程的組成部分,不管你如何的好生如何的惡死,但沒有人能長生不死。事實上,對許多人來說,生並不意味著幸福與快樂,甚至是極度的痛苦(可以形容為生不如死,雖然沒人知道死是什麼滋味),即使生在帝王府或富豪家,幸福與快樂永遠都是短暫的,痛苦都是長久的持續的,只是痛苦的形態有所不同而已,但痛苦的感受是一樣的。
生命既然有這麼多的痛苦,為何人人還追求生呢?死了不好嗎?想想,上沒有君王總統父母長輩上司領導管著,中沒有配偶朋友熟人鄰居同事客戶煩著,下沒有子女下屬晚輩牽拌著,無需受國家社會的法律道德約束著,逍遙自在無憂無慮,應該人間仙境都不如吧?最簡單地說,躺著也是一種很享受的狀態呀,死了就可以永遠躺著,徹底躺平,沒人會指責,也無需心裡有愧。為何死去的人都不願意再回到人間?不是因為太過舒服而樂不思歸嗎?
《莊子•外篇•至樂》裡有一個寓言,說的是莊子到楚國,遇到一個骷髏,他問骷髏是怎麼死的,晚上骷髏托夢告訴他死亡的快樂,讓他領悟到死是另一種生,無樂即至樂。莊子在這篇文章裡也指出生就是宇宙萬物的聚合,是自然的過程,死亡也是。
明白了生與死,我們在看待生與死的問題上明顯提高了一個檔次,不再糾結不再恐懼,不再好生惡死了,而是以一種自然恬靜的狀態去追求生,以一種安逸祥和的狀態去面對死。
七、是與非。
何為是?何為非?
狼吃羊是是還是非呢?把狼殺光了,是是還是非呢?能夠飛上九萬里高空的鯤鵬就是是,而只能在蓬蒿之間跳來跳去的學鳩就是非嗎?類似的問題可以問一大串。
這問題《莊子.庚桑楚》裡有論述。
以自己為是,以他人為非;以有用為是,以無用為非;以富有為是,以貧窮為非;以地位顯赫為是,以出身貧寒為非;以忠誠孝順為是,以悖逆忤逆為非(創新與質疑精神算什麼呢?);合為是分為非,今為是明為非;同樣是暴力,統治者以鎮壓起義為是,起義者以反抗暴政為是;同樣是殺人,侵略者殺人為非,抵抗者殺人為是(俄羅斯入侵烏克蘭,還說是為了自己的國家安全,你說何為是何為非?)。
如果能夠把自己看成像螞蟻一樣的小生物(相對於宇宙,人類與螞蟻有何不同呢?),人類應該就不會那麼肯定自己的行為是是還是非了吧?
事實上,事物本身並不存在是非,是人類把自己的觀點強加到事物身上,是我們把自己的觀點強加到了別人身上,即「移是」——轉移自己對是非的判斷(重複這種是非判斷就能夠達到洗腦的目的)。起義者一旦成為統治者,起義者曾經所認為的是就變成了非,正所謂“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是中包括不是,然中包括不然。所以,不要認死理,不要把愚昧當成智慧,不要把洗腦當成教育,獨立思考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