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勇

 

中國人特別重視吃,過年過節的主要節目是吃,親戚朋友聚會也是吃,婚喪嫁娶是吃,商業活動還是吃。 一切都是吃的理由,吃成為一切一切的中心。

我是個另類。 不是說我不需要吃飯,而是我非常不在乎吃。 我吃飯的目的就是活著的需要,沒有其他功能。

我這樣說,相信會有很多人不同意我的觀點,畢竟吃是生活的重要部分,吃是一種享受也是一種樂趣,研究食物的製作、感受食物的美味甚至可以提升到藝術文化 的層次。 實際上,這個我是知道的,我並不反感吃喝,也不反對人們重視吃喝或研究食物的製作,花大把的時間在吃喝上。

我的毛病來自小時候太缺少吃了。 對我來說,有吃就是幸福,能夠吃飽就是幸福中的幸福,至於食物的檔次、吃飯的場所、吃飯方式的講究等等,都是多餘。 這個「病」一得 似乎就是一輩子,到了不缺食物的時候,我的「病」也無法治癒。

記得小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一天只能吃兩頓飯,肚子餓了沒東西吃只能早早地就上床睡覺(睡覺減慢新陳代謝的速度,減少消耗,就會少吃,起碼不會清醒 地感覺到餓的難受)。 我還記得曾經我們農田裡生產的糧食相當部分交給了國家,但國家發給我們發了霉的馬糧——那種硬梆梆的地瓜塊。 每一頓飯,母親都要先用刷子把馬糧刷幾遍,把表面上的綠黴黑黴刷掉,然後用水把馬糧燉煮一遍,把整鍋臭氣熏天的發黑的水 倒掉(浪費了不少柴火和時間),再把馬糧洗一下,然後再煮一遍。 就算這樣,地瓜塊還是硬梆梆的,味道依然臭得難以下嚥,但不得不吃,不吃就得餓死。 我還記得,吃馬糧必須用很鹹的東西(例如鹹魚)把臭味蓋下去。

童年時候,我一年只能吃一次米飯,就是過年的時候。 平常沒東西吃,我們常到田邊去撿乾地瓜葉(新鮮的葉子不能摘,摘了地瓜就長不大),拿回家洗乾淨煮清水吃。 比較幸福的是我的家鄉在一個島上,每遇「大水」(就是落潮會落得很低,漲潮會漲得很高的時候,每個月都有幾天這樣的機會),我們就到 海邊去撿海螺等東西吃,應該說我小時候吃了不少海鮮,不過,要知道,那是迫不得已的事,甚至是冒著生命危險的事。 還記得有一次從岩石上滑到了海裡,不但摔傷了腿,還差點淹死,不小心或是因為岩石太滑而摔傷了不知多少次。 為了果腹,許多次都滿手滿身鮮血地回家。

窮苦的童年帶給我的一大優點就是從來不挑食,有吃就行,能夠吃飽吃什麼都行。 所以,在吃這一方面,我是很隨和的,跟誰都合得來。 有人說,交朋友找對象,能夠聊得來很重要,能夠吃得來 更重要。 我個人認為,吃對我來說沒有任何障礙,一切都可以按著對方的喜好。 女人常說,要留住男人的心,首先要留住男人的胃。 這種話可能對,但並不完全,起碼對我來說是個例外。 我更在乎的是價值觀與精神思想的交流。

不過,窮苦的童年也帶給我一大毛病,那就是:不捨得把剩飯倒掉。 雖然我知道剩飯不值幾個錢,但就是捨不得,所以常常選擇要不硬吃下去,要不就第二頓再吃。 因為吃剩飯,曾經不只一次把肚子吃壞的情況,但依然死性不改。

還有一個毛病是,我吃飯特別快,不但一點都不優雅,還給人一種狼吞虎嚥的感覺,而且經常把碗吃得乾乾淨淨一點不剩。 農村人接待親戚朋友的最高規格就是把家裡最好的東西拿出來招待。 一般來說,親朋好友來家,能夠吃一碗麵就是很高的接待規格了。 農村有一個非常不好的習俗,那就是去親戚朋友家,人家招待的飯不能全吃完,要留下小半碗以示自己並不太餓(虛偽、虛榮)或是表示主人煮太多了 給主人面子以免讓主人感覺自己太窮了煮的東西都不夠客人吃(這種留下半碗故意不吃完是非常不衛生的習俗,因為不吃完,主人肯定不會把食物倒掉, 也不會給動物吃,而是主人自己的家人吃掉,現在想起這種習俗都有點噁心)。 我每次去姨家或姑家都把她們煮的東西全吃光了,當她們把這些情況反映到母親的耳朵裡,母親聽得非常難受,因為她覺得我給她丟臉了。 實話說,當時確實是太缺吃了,好不容易有一次去親戚家的機會,都還沒意識到要剩下一點的時候,碗已經空了。

結婚之後,她曾多次批評我,「又沒人跟你搶,吃那麼快幹嘛?」我知道她說得沒有錯,但還是很難改掉吃飯快的毛病。 當然,我也知道在應酬聚會等場合應該要裝得優雅一點,但在自己家裡還是死性不改我行我素。 應該說我吃得快跟我不太在乎食物的味道有關,而且我是個非常珍惜時間的人,我曾寫過一篇文章《聊聊時間》,我的一生都在追趕時間,我總想著 把每一分每一秒的時間節省下來做些事情,不想把時間浪費在吃飯方式的講究上。

因為不怎麼在乎吃,我更不會把時間花在做飯上,更不會去研究如何把飯做得好吃,比如,做西紅柿炒蛋根本不會把西紅柿與蛋分開炒然後再合到 一塊,我就是把番茄與蛋一起下鍋,至於調味料要什麼時候放等等,我根本不講究。 我也知道本來應該分開炒調味料也要按火候來放,但覺得麻煩,浪費時間,所以就一次性把所有東西一起入鍋,簡單快速是我的追求。 應該說,我做飯難吃還跟我的工作性質有關。 在煮飯時,常有客戶的電話進來,特別是在切菜切肉的時候,或是菜炒到一半的時候,更不要說在做麵食的時候。 當電話結束,菜也不成樣了,重新炒吧,“夢已不相連”,所以就草草結束解決一下溫飽問題。 我的女兒都不喜歡我做的飯菜,好在週末她們可以去她們的媽媽家享受美味。

說到為了吃而產生非常離譜的情況,讓我留下最深的印像是兩位著名作家小說裡的描寫。

餘華小說《活著》改編成電影(葛優、鞏俐主演),裡頭的一個經典情節:鳳霞生孩子時,由於紅小兵們沒接受過專業的接生訓練,在鳳霞出現產後大出血時根本不懂得如何 處理。 被紅小兵關到牛棚裡的老專家餓得連吃了七個饅頭,喝水之後漲死了。 結果鳳霞死於無人懂得搶救。 餓與吃居然會造成這麼大的問題,這種情節的張力震懾人心,特別讓我這樣的人過目難忘。

莫言小說《豐乳肥臀》裡的一個片段,上官金童的七姐上官求弟(喬其莎),一個驕傲的醫學院女學生,在60年代初的那個所謂的「自然災害」年代裡 ,居然為了獲得一個饅頭,而被食堂炊事員張麻子誘姦,獻出女人最為珍貴的肉體和尊嚴。 不僅僅如此,最後美麗的喬其莎因飢餓而暴吃生豆餅,死於漲死。

俗話說,人為財死,鳥為食死。 沒想到,在人類史上最「先進」的社會主義制度下,人居然不是為財或為更高的追求而死,而是像動物一樣為食而亡。 真的是一個傳奇,一個奇蹟,也是一個笑話。

雖然故事來自小說,有虛構的成份,但我更相信故事情節來自真實的生活,因為生於七十年代的我,依然過著時時都有可能餓死的生活,在最瘋狂的五六 十年代,那樣的故事並不令人意外。 即使現今的中國,一些貧窮的邊遠鄉村,人們依然過著四五十年前我曾經所經歷的那樣生活,湖南電視台十年前做過一檔節目《變形計》,就是一種真實的寫照, 它被禁播的原因也是因為官方無法接受這麼真實的貧窮狀態,把中共偉光正的面具活生生地給揭下來了。

應該說,現在絕大部分人日子好多了,不但在吃飽飯上不存在問題,而且在吃好上面大做文章,花樣翻新。

我看過《舍尖上的中國》,那種對食材、對烹飪技巧、對食物製作工藝、對味道、對口感的講究,已經不僅僅是味覺的快感,而是藝術上的享受,甚至可以 上升到文化的層次。 我用視覺透過螢幕都能夠感受到那種味蕾爆炸的刺激,享受到過程的美與成品的藝術化效果,明白民族民間飲食文化的博大精深。

雖然我不是吃貨,但我還是有味覺的。 雖然小時候很窮,但過年過節還是會有許多好吃的。 在我的記憶裡,外婆所做的餃子簡直就跟藝術品一樣,原料也很簡單,就是自家地裡產的地瓜蒸熟之後和上麵粉或是地瓜粉(麵粉、地瓜粉全是自家生產 的)放在舂裡反覆錘打,打到足夠有黏性了,外婆就會把餃子皮壓得像紙一樣薄,然後做出各種象花或動物一樣的形狀。 農村沒有什麼東西,餃子裡包的東西不是從山上來的就是海裡來的。 現在想來,那些東西一直是我一生中難以忘卻的記憶。 小時候過年吃最多的就是炸魚,就是那種把魚肉裹在麵粉裡放在油裡炸的食物,現在似乎加拿大美國英國還很流行的fish&chips裡的那種炸魚。

我吃飯很簡單,西方人似乎更簡單。 漢堡、披薩、通心粉似乎跑不掉,為了健康飲食,許多人只吃生菜,包括生的芹菜桿、生的小紅蘿蔔、生的西蘭花等,沾一下袋裝的醬料就解決了。 這種對東方人來說難以下嚥的東西,我也可以吃得津津有味。

當然,西方也有許多美味,例如正宗的日料、正宗的日本和牛、北極皇帝蟹、加拿大龍蝦象撥蚌、法國魚子醬、意大利松茸等,一餐也得近兩百刀甚至更高。 客觀地說,這些東西還真的是人間極品,那種帶給人在味覺上的享受,似乎會波及到身體的許多感官上。 人真是一種精巧的動物,味覺、嗅覺、視覺、觸覺、聽覺等的美好感受都不僅僅對單一的感覺器官產生影響,任何一個感覺器官的美好感受都會帶給人身心愉悅、工作效率提升、 人際互動的促進等功能。 上帝所造的其他動物應該不具備這樣的功能(也許「子非魚,豈知魚之樂?」)。 科技發展到了高速運算的時代,超高速電腦能夠每秒計算幾兆兆兆次,但依然無法造出像人一樣的感覺器官,視覺的、觸覺的、嗅覺的、味覺的、聽覺的愉悅透過 身心對身體與精神健康的影響。

隨便瞎聊,有點離題了,不過,還是希望地球上的人們不再經歷我過去那樣忍飢挨餓的日子,不再為吃飯而擔憂而煩惱,更希望人們有機會有能力享受美味、感受美味 、欣賞美味,讓生活更美好。